尽管警方已经对穆伟进行了问询,排除了他的嫌疑,可张有兰不信。她笃定,女儿的失踪跟穆伟脱不了干系。
穆伟被死死地绑在凳子上,张有兰雇的两个彪形大汉下了狠手,绑他的时候用绳子在他胳膊上勒出了一条条肉棱。辣地疼。
这个问题警方已经问过了,并且此前张有兰也当着警方的面问过多次,穆伟也不厌其烦地答了多次,是因为吵架,吵架!他跟小燕吵了一架,小燕一气之下跑了。他也找过,可是没找到。
此前穆伟拒绝单独跟张有兰见面,所以张有兰两次问话,警察都在场,有很多问题她没有细问,也想不起来问。
吵架就吵架,小燕为什么要跑?是不是你打她了?你们为什么吵架?你哄小燕跟你一起出去打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?本地不能打工吗,为什么要去外地?谁喊你们去的……
穆伟的泪在那闪着寒光的刀子的反衬下,更显绝望。阿姨你别这样。我真没对小燕做什么。
张有兰不会宰他。在找到女儿之前,她不会要任何人的命。她这一生,连蚂蚁都没有捏死过一只。
但今天,为了找女儿,她不惜以身试法,私设公堂。她把她最狂躁狠厉的一面展现出来,她要用她的气势和演技来震慑对方,让这小子尽可能多透露一些有利于她找到女儿的蛛丝马迹。
小燕认识了一个有钱老板,对方有老婆孩子。可小燕一直跟他暧昧不清。那人送过小燕贵重礼品,他也正是因为在小燕的包里翻到过礼物,两个人才开始频频吵架。他提出回老家,小燕不肯。
最后一次两个人吵翻了天,小燕直接收拾行李跑了。他以为她消了气就会回来,然而并没有。
如穆伟所说,小燕跟有妇之夫勾搭上了。穆伟质问小燕跟那个男人到哪一步了,小燕说上床了,怎么着吧?穆伟唾骂小燕、之后,又苦苦哀求,说只要小燕肯跟他回南京,这件事他就当没发生过。小燕还是不肯,最后把穆伟的微信给删除了。
张有兰来回翻看了多遍,直到眼睛酸涩,不能再看,问穆伟:这些你之前怎么不说?
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我怎么说?我他妈好歹是个男人吧!小燕就这么跟别人走了,我有脸吗?再说我只是怀疑她去做小三了,人家最后要不要她家用吊灯,我也不清楚。
事实摆在眼前,她无法再苛责无辜的人。不论他跟小燕之前在一起处得怎么样,甜蜜还是破碎,小燕出轨是事实,出的还是有妇之夫!
若不是穆伟提醒,张有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。小三?小三!张小燕,居然做小三!你还不如直接死了的好!
张有兰的世界天旋地转,信念轰然崩塌。她的言传身教,她的谆谆教诲,在这一刻成了一坨狗屎。
张有兰几经辗转,找到了穆伟说的那个卖房中心。小燕在那儿卖过房子,那个男人从小燕手里一口气买了两套房子,三百多万。卖房中心不肯透露买主信息,张有兰就找了个卖房子的小姑娘,悄悄塞了两千块钱,让小姑娘给查的资料半岛彩票。
男人的手机号码搞到了手,张有兰打给了男人。男人经过短暂的迟疑之后,转为恭敬的态度:小燕一切都好。等我开完了会,晚上给您接风。
房子很大,三室两厅。全套的欧式家具和巨大的水晶吊灯张扬又奢华。小燕由女佣人服侍一日三餐。她穿戴讲究,头发烫了,脸上抹了厚厚的粉。看上去明艳动人。婴儿床里睡着的,是她跟男人的儿子。两个多月了。
什么小三不小三的,多难听!人家这么说,你也这么说。你可是我妈,那摇床上睡着的可是你外孙。
张有兰的眼眶已经湿润,愤怒的火光穿透泪层定格在小燕的脸上。她第一次想撕烂这张脸。就像她想撕烂全天下所有小三的脸一样。
你心里没我这个女儿,你还来找嘛?她的泪也掉下来,但似乎并不带情绪。没有任何表情的流泪,是极力掩盖情绪的证明。
小燕没忘。当年她爸就是被小三勾走了魂魄,抛妻弃女,害得张有兰六个月的肚子气没了,要不然小燕现在还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。小三猖獗,打来电话辱骂张有兰。张有兰带着刀子去小三家里拼命,划破了小三的脸,为此坐了两年牢。那两年小燕是在亲戚家过的,看尽了眼色。
张有兰出狱后跟小燕说的第一句话是,以后你敢破坏别人的家庭,老子亲手剐了你!
哇呜一声,屋内传来婴儿洪亮的哭声。小燕抹了把泪,进屋抱起孩子呜呜地哄着。她的哄声中带着抽噎,像一个大孩子强忍着泪安慰比她更小的孩子。
男人表示,妻子已患重病,医生透露最多活两年。等妻子走了,会和小燕领证,请张有兰放心。
张有兰却像在听一个鬼故事。她预想到了小燕的未来,透过男人温和平静气度不凡的脸,看到一个年老色衰被病魔缠身的小燕,躺在床上等死。而她的男人,忙不迭组建新家庭……
不知道。这些年她一直忙着治病。她管不到这些。我也累了。遇到小燕是我的福分。我感谢小燕带给我的快乐,也感激她给我生了个儿子。小燕也不是存心瞒你,她是怕你接受不了她现在的身份,想等到我们领证以后……
他要等妻子死后才能跟小燕领证。而小燕在等着跟他领证。等于说,她正在等着别人的老婆死,然后,取而代之!
张有兰没有吃饭,甚至没有凑近看她的亲外孙一眼,跌跌撞撞地走了。那不是她外孙,那是一个孽障!
男人的车追了她所乘的出租差不多十分钟之后,被红灯阻隔了。小燕的电话接二连三打来,最后张有兰关机了。
她本该告诉小燕,她是怎么枉顾法律,冒着坐牢的风险绑了穆伟才问出她的下落的。但她没说。因为她不配!她不配这份扒心扒肝的母爱,不配她这么满世界找她,不配穆伟对她这么情深义重——为了维护她的体面,隐瞒她做小三的事实……
张有兰再次遇到穆伟是在回家后一个月后。穆伟在街上被人围殴,张有兰出手救了他。一问,原来上次事后穆伟也回来了,还欠了人家三万。张有兰略作迟疑之后,替穆伟把这钱还了。
考虑到穆伟没人照料,张有兰把穆伟带回了家,给他清理了伤口,还给他煮了碗热腾腾的鸡蛋面。
穆伟愣怔了一下,没说话。张有兰无地自容。自己的女儿没脸没皮做了小三,负了人家,她为了找女儿又绑了人家,好端端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搞成这个样子。
他们聊了很久,说的全是他跟小燕在外面的那段日子。他们找工作碰壁,住阴冷潮湿的地下室,虽然艰苦,但天天腻歪在一起很幸福。他也曾觉得委屈了小燕,想打道回府,小燕安慰他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直到后来她去卖房子,遇到那个人……
张有兰说不去。男人又说,其实是小燕病了,孩子又发烧,佣人笨手笨脚,小燕很想念张有兰。自从她走了以后,小燕一直郁郁寡欢,奶水也不足,孩子不吃牛奶,天天饿得哇哇叫,请的奶妈又不称心……小燕就老发脾气,摔东西,大吼大叫,吼完了就哭。
张有兰一去,小燕就哭了。上一次她还绷着、敛着,以坚毅对坚毅,不肯认错。这一次,她卸下坚硬的外壳,全身心投向张有兰。她瘦了一圈,头发没洗,不施粉黛,睡衣上沾着小孩的呕吐物,小孩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圆嘟嘟。
张有兰二话不说,把孩子抱过来哄。晚上张有兰亲自下厨,给小燕做了几道家常菜。小燕哭过一场,又闻见这熟悉的味道,心结和味蕾全部打开,一口气吃了两碗饭。白天张有兰带孩子,让小燕睡觉,小燕睡醒了,张有兰就把热菜热饭端上半岛彩票,吃完给她递水递纸巾。
小燕无所谓,她能来,她就有机会修复她们之间的母女情。纵使她违背了母亲的教诲,做了她最恨的那一类人,但她终究是她的女儿。当恶人的角色落在了最亲的人身上,那恨意终将消弥。如果母亲真恨她,这次就不会来。
然而半个月后,小孩的身体恢复了健康,小燕的脸也重新圆润起来,张有兰又要走。
这半个月,她总共也没跟小燕说几句话。无非是叫她吃饭,喊她喂奶,要么就是哦哦地哄孩子。孩子已经会叫姥姥了,她只有在逗弄孩子时才会偶尔展露笑颜。但那笑颜转瞬即逝。那是一种有意克制的笑,是一种凌驾于罪恶之上勉强的笑,是一种教育失败、子女德行有失、无地自容的笑。
男人也挽留张有兰,说妻子的病情已经到了最后阶段。可能就这几天了。他答应小燕的事,一定办到……
张有兰从“女婿”诚恳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罪恶的旋涡。而她的女儿,正在往这个漩涡里,越陷越深。
张有兰对男人说了两句话:第一,请你善待小燕。毕竟她已经为你生了个儿子。她有罪,可你是罪魁祸首。第二,请善待原配。最后阶段,就陪在她身边吧!毕竟那个女人也曾像今天的小燕一样,带给你快乐,默默陪着你。
男人的眼神和张有兰的眼神短暂碰撞,相互凝视,似乎在隔空较量。他仿佛在说,我不顾病重的老婆,把你的女儿放在首位,低声下气,讨你欢心,你还有什么不满?
张有兰临走前提到这个名字时,小燕几乎跳起来。她愤而拍桌,继而流泪:我走到今天这一步,还不是拜他所赐?
小燕咬牙切齿:他在网上赌博,把我辛苦卖房子赚来的提成都输光了。他自己游手好闲,不务正业,傍富婆失败,就打起我客户的主意。他知道宋毅对我有好感,在我这里买了两套房子,就极力怂恿我主动接近宋毅,骗他的钱。他没想到,我会跟宋毅坦白。后来我们被债主追债,还是宋毅拿钱替我摆平的!他打伤了我也是宋毅救的我……我手里还有那王八蛋的欠条,你要不要看?
张有兰好半天回过神,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。起码女儿没有那么渣,至少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么渣。
她留给女儿三句话:第一,你自己选的路,自己好好走下去吧!未来出现什么变故或遭遇了什么风雨,不要怨天尤人。所有的一切,都是你应该承受的。第二,除了生死大事,平时不要联系我了。我什么性子,你比谁都清楚。第三,善待前妻的孩子。
张有兰临走前,最后看了孩子一眼。在孩子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,奶声奶气地叫她姥姥时,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地,小心翼翼地、又无比深情地留下了一个吻。
一阵凉风吹起,裹着她的泪,和那空气中的尘埃,混成一抹灰败的薄雾,飞向那没有星云的寂寥的夜空。